【酷兒盟 X 女性影展】殘毒餘生:居無定所、毒品與流鶯

文/王咻咻    交大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研究生、台灣酷兒權益推動聯盟藥物政策與減害顧問
【作者按】以色列導演妮里・阿羅尼(Nirit Aharoni)的紀錄片《殘毒餘生》(Strung Out),拍攝於特拉維夫城的南方貧窮社區,以庇護所「天堂之門」為中心,勾勒當地流鶯在移民限制、貧窮無依與藥物傷害中失落、掙扎、抗鬥的總體圖像,同時,也是導演個人的生命追尋。此片獲得2015年耶路撒冷影展紀錄片導演獎後,在世界各地引起討論,討論範圍不宥於內容情節,譬如在今年英國「廣角紀實」映後座談,導演便與「轉變藥物政策基金會」(Transform Drug Policy Foundation) 創辦者Danny Kushlick等人集中商議成癮問題。適逢近日女影協會將映此片,本文試介影片座落的時空背景,簡析涉及的性/別地景等種種議題,商議所述方法與內容之洞見與未見,冀望此片也能在台灣公共輿論中激起一波漣漪。
影片劇照(圖片提供:女性影展)

影片劇照(圖片提供:女性影展)

特拉維夫——同志友善之外

畫面盪晃,街道徐徐後退,《殘毒餘生》在粗顆粒的黑白影像中開場,車柄時而入鏡,旋復隱沒,騎乘單身手持鏡頭的即以色列導演妮里・阿羅尼本人,這部獨立製片獲得2015年耶路撒冷影展(32屆) 最佳紀錄片導演、最佳配樂1,並在今年受邀為英國影視協會「廣角紀實」2、台灣女性影展策展片。

影片拍攝於導演家鄉,以色列第二大城特拉維夫,關注性/別議題者對這地方應不陌生,從每年中東世界最浩大的同志遊行新聞、基本書坊旅遊書《同遊特拉維夫》到非異性戀電影《愛,悄悄越界》以色戀人相遇酒吧、《泡泡公寓四人行》的單身公寓及文青咖啡廳都一次次把這個(地理上,更是文化上)遙遠之城帶到中文世界的我們眼前,不過,這並非城市全貌。特拉維夫可分為北、中、東南與海法(Jaffa)四大塊,同志聖地集中在最富庶且現代化的北方,以及城中密佈的宜人地中海灘、咖啡館、旅館與購物天堂。

而《殘毒餘生》拍攝場景座落東南的Neve Shaanan社區3

特拉維夫——新移民、毒販與流鶯

當蘇聯於1991年瓦解後,從俄羅斯、庫爾多瓦、烏克蘭等前蘇聯國家湧出大量難民,其中超過70%進入以色列,從1989到2003年間,自前蘇聯國移入的猶太與非猶太移民達95萬之多4,其中有61%聚集於南方地區(2013年統計)。大規模移民潮,在以色列歷史中頻繁可見,其建國與富強之路,便仰賴計畫性猶太人口移入,僅1949年一年,即有24萬人入境定居。然而開國後不久頒訂的《回歸法》、《國籍法》,則大力限縮非猶太人入境跟公民權取得,而不具公民身分,便也喪失合法工作、財產承繼、醫療照護等各式權益,本已身無長物的逃難者,在法制規劃下又更難脫離窮困命運,為謀溫飽,性工作與毒品交易等非法工作常常是命懸一夕之擇。

影片中,有名時為23歲的少女表示自己是貝都因(Bedouin),一群早期在敘利亞、阿拉伯一帶半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進入21世紀後慢慢定居於各民族國家,在以色列南方內蓋夫(Negev)便遍佈20萬多人口,然而,當中一半以上(據2016年統計約有16萬人)所居城鎮不被當局承認,土地與房屋隨時有被政府強徵之可能,少女說她16歲時逃家,不知是否便從內蓋夫奔來特拉維夫呢?

這些新移民、毒販與街頭性工作者(下即稱流鶯)流竄在城市最貧窮與頹瓦所在。影片中,流鶯提及曾在寒冷風雨中,跟十個蘇丹人擠在公園管子裡,這應該就是Levinsky Park,數百名尋求庇護者往返來去,在此夜渡,對新移民的社福資源跟攻擊都頻繁施於此,2015年8月間,極端正統猶太教徒在耶路撒冷同志遊行中刺傷多人,一名16歲少女不幸過世,數日後,30多人拿著「左翼賣國賊」、「滾去敘利亞」等標語到公園示威,他們認為棲居在此的非猶太移民促成對立激化,並導致刺殺事件發生5

暫居天堂

妮里・阿羅尼片頭便在這些貧民窟巷弄馳騁著,從她身邊徐徐後退的並非酒吧、單身公寓與文青咖啡廳。單車移動軌跡最後停在一家地下室的路面接口,往裡走便通進「天堂之門」(The Door of Hope)。

2004年,戴夫(Dave Firquette)從美國佛羅里達遠道而來,在當地志工協助下,創建這向流鶯們開放的200平方公尺空間,好讓漂泊無定者能喘口氣,梳妝、沖洗、進食、睡眠、包紮傷口、讓心靈暫時得著安穩寄託,影片中,娜塔莉(Natalie)對著鏡頭抱怨「有人偷了陪我睡覺的大泰迪熊,Dave知道我不能沒熊熊抱,所以給了我兩隻小的,我愛他們」,話繼續說著,話語間明顯難過起來,「泰迪熊比男人好,比任何東西好,我可以抱他一起睡覺,哭泣時候,悲傷之時……」。

以天堂之門為中心,導演保存人們在此空間互動身影,並透過訪談,紀錄來返此地的流鶯們各自生命敘事,這構成這部電影主結構線,另條支線則是妮里・阿羅尼的個人追尋,她在英國廣角紀實對談會上表示拍攝此片,是想嘗試理解親生母親,「她在假日或情緒不好時打來……有需要時打來,但我沒聯繫她的任何方式,這讓我很難理解其往事」6,兩人互動過程,也被導演紀錄到紀錄片裡,並巧妙跟其他流鶯們的故事纏結交織,這暗示了她母親及自己,是如何與街頭工作者們分享著相似生命經歷,這一切在原文片名中被更清楚點明:《娼妓之女》( Daughter of a Whore)7

流鶯們長期漂泊下,身心俱疲,渴望安定,有人吃蛋糕一半睡著,整顆頭埋進蛋糕裡,有人寄託小熊、有人期望愛情、有人沉浸於回憶與無盡懊悔。但什麼促使他們居無定所呢?

影片劇照(圖片提供:女性影展)

居無定所——法律

「家」對你來說是什麼?導演問著。
很難說家是什麼,因我以街頭為家。….我24歲,14歲流浪
你最想念什麼?
家人,這是我第二個家,現在開始是第一個家

娜塔莉在片中跟導演如此一問一答,這個沒熊熊就難入睡的女孩說自己無處可去,她對「家」的想像便是「每天來此吃飯,睡覺,洗一下」,並表示約50個女孩有相同狀況;另據志工Tamar Dressler觀察,每天往返有30名流鶯,從2004至2009年間,共服務250至300人左右。

要說這地方宛如天堂,倒也浮誇,為利監控管理,嚴禁性愛與用藥,各角落置放多面鏡子,廁浴亦不置鎖;且因經費有限,只在白天(流鶯們多執職於夜)開放8。儘管如此,它提供了短暫安定,「人們可在真的床上就寢,不必懼怕被強暴、盜竊或者謀殺」9,這對連生存都艱困者來說,彌足珍貴,一民間組織者在2015年表示「過去七年間有30人逝去,每三個月便聞噩耗傳來」10。去年8月,Jessica自縊身亡,工作、休息乃至死去都在與朋友們共同承租的煙花樓中,孩童時從前蘇聯國入境,茁為少女便開始從娼,朋友兼同行說她一天工作12小時,一禮拜六天,但即便這麽高密度勞動,也無法解決財政困境,當長期支援她的姊妹因故不再供應如昔,一段時日後,便毅然離世11

Jessica在營生困阨中死去,兩個月後,法院下令為利犯罪偵查,該煙花樓需暫停營業90天。在以色列,性工作早於1948年除罪,但新移民性工作者仍可能在日漸嚴苛的人口販運與非法移民驅逐等法規下被迫離境,除此,媒介與容留性交易均屬犯罪,特拉維夫地方法官Hermelin認為這種規定「將迫使性工作者謀生街頭,處境更劣」12,因此今年5月,透過法律詮釋,判定在「自有自營」、「共有共營」、「自有邀營」三種情況下,並不觸法,Hermelin認為這樣性工作者們便「無需離開房間,移到讓人畏懼的街頭」13

影片劇照(圖片提供:女性影展)

影片劇照(圖片提供:女性影展)

居無定所——地價

戴夫會下禁性令,或許也怕觸法勒歇吧。天堂之門逃過法律箝制,但躲不了地租繳催。2009年底,市府威脅如不償清9萬新錫克爾 (約77.4萬台幣)14 ,將在12月1日凍結經營者銀行帳戶,雖然早於前一年,市府便通融每月只需償還3萬新錫克爾,還特予六折折扣,但在天堂之門一切均需自籌花費的情況下,Dave仍舊無力付還,諷刺地是,與限期凍戶同時,市府為興建性工作庇護所而投入700萬新錫克爾預算,闢劃藍圖中的床位數還少於天堂之門 (12比14)15

天堂之門最後被債務壓垮,然而不只戴夫繳不出房租。

有研究者便觀察到,城市南方的流鶯們並非自始即漂泊街頭,先是,1975至1983年間,性工作者成了腐敗跟沉淪象徵,在現代化的市政規劃中被逐步排除,1978年時市長Shlomo Lahat便曾公開說過︰「有品質的生活包括不再忍受暴力、犯罪、塵霾與娼妓」,被驅離者只好往南方地中海岸一帶繼續討生活16

1995年,新移民帶來的人口壓力,驅使市府鼓勵性工作者承租公寓等私有空間,10年後,許多貧窮社區被捲入都更浪潮,地租日昂,尤以Neve Shaanan附近的Gan Hahashmal park為軸,將許多土地承租給年輕設計師、咖啡館等經營業者,這帶動周遭地價上漲,譬如10年間Neve Shaanan公寓的平均租金,便從每平方公尺27,000 (約7,100美元) 上漲到30,000謝克爾 (約7,900美元)17

即是,經1970年後一系列市政安排,性工作者們越難尋覓可遮風避雨的方寸之所,只得浪蕩街頭。然而以個人敘事編織而成的《殘毒餘生》,不易讓觀影者理解這些結構性歷史淵流,及其對個別流鶯造就之影響,如此,可能讓人們誤將法律箝制、國族本位、公民權限縮、市政仕紳化等造就的生存困境,單純歸結為「性工作就是不好」這一簡單答案。

邁向減害

天堂之門永遠關上大門後,來過的許多流鶯陸續亡故,貝都因女孩被謀殺,另名少女死於用藥,她使用了什麼藥物?純粹是藥性作用?抑或?……紀錄片未進一步追蹤這些問題,或許,死因將永遠成謎,但透過妮里・阿羅尼的鏡頭捕抓,仍能試著探問哪些情況最危險?哪些傷害能避免?

特拉維夫衛生部門在清潔針具計畫上,或有不錯成績,研究者便推測當地性工作者的HIV低盛行率 (1.6℅) 肇因於保險套被普遍使用及廣泛的清潔針具18,但施用海洛因一類的靜脈注射藥物,針頭並非唯一所需器具,譬如貝都因女孩會使用沾滿塵埃且破洞的瓶蓋盛裝海洛因,但這可能導致結晶體大量栓篩於肺動脈,促使肉芽組織增生、肺實質慢性纖維化,最壞情況下會呼吸衰竭身亡19;抑或傷口感染,進一步引發皮下膿瘍、蜂窩組織炎、壞死性筋膜炎,在某些特殊案例中,壞死性筋膜炎患部如未清潔,甚至會長蟲蛆,影片末段,Janet因天堂之門白天關閉,只好斜倚牆面,屈伸坐在有老鼠屍體與蒼蠅徘旋的街廊上,她提到稍早被送上救護車的經過,「我身上有蛆,他們爬遍全身,我的腿…他們說『你有壞血,所以長蛆,我們不能治療你』」。

混藥跟不潔器具都會帶來用藥傷害。有名流鶯進入美沙酮療程(一種海洛因替代療法)後,因緊張與害怕,開始混用甲基安非他命、海洛因、酒精、甚至美沙酮來堅強自己,但混藥(包括酒精)常比單一藥物追加劑量更危險致命,一份台灣法醫研究顯示,191起海洛因死亡案例中,混用酒精佔31.7%,且因酒精會降低身體對海洛因的耐受性,並與「海洛因之代謝物嗎啡同屬中樞神經抑制劑」,兩者併用,在較低嗎啡濃度下便可能死亡20

有些傷害雖不至於死,但可能徹底打擊精神與自信。譬如唾液有著清除牙菌斑、為牙齒補充鈣及琺瑯質等多重作用,當施用甲基安及海洛因而讓唾液量減少時,但未暇補充水分與保持口腔潔淨,便有很大機率造成猛爆性複數齲齒——短時間內,多顆牙齒忽然爛光光21。有一幕,Janet舞動身軀,自信端詳鏡中自己,但提及往事,悲傷神情重返壟罩:

剛來以色列時,我像是一朵花,一朵花 !
那時從未嗑過藥
……
現在看著鏡中自己便感難堪
我失去牙齒

 

備註:本文轉載並授權自苦勞網,原出處:殘毒餘生:居無定所、毒品與流鶯(苦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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