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專欄】瘋狂之鏡-留聲機

【留聲機】  by 奧古 & 狼(授權使用,非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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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奧古提供,非經同意請勿轉載使用

有些年紀的婦女爬上蜿蜒街道,她擦了擦臉上伴隨悶熱八月陽光落下的汗水,惦記著自己今天要做的採訪。

其實她非常緊張,深怕說錯話,再三看了講稿,心中不斷默念內容,甚至想要打退堂鼓。儘管已經與對方和夥伴確認過無數次,她也覺得沒什麼大問題,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脫離那種恐懼,連手都不小心抖起來。

她今天要採訪一位被長官要求要採訪的精神病患,聽聞是位完全不服藥、也拒絕管束、甚至違抗法律自己跑去經營事業的病人。

究竟是甚麼樣子呢?是個瘋子嗎?

有病為什麼不吃藥?為什麼不進去發盧居?

應該終身關起來餵藥才對啊!

耳聞精神病人,婦女最內心深處帶著許多厭惡,並抱持如此疑惑不斷向上走去,影子緊隨後方,似乎連人帶影都快被熾熱的陽光灼傷,直到她停在間有著樹蔭的小屋前,此時風輕拂過,才稍微緩解險些被曬到脫水的暈眩。

她核對了地址,確定無誤後,才猶豫地按下電鈴,而門很快開啟,她深呼吸後推開鐵門。

沒有預期的怪人,婦女驚訝發現,印入眼簾的是張搖椅,上頭置放一台留聲機,還有張寫著「請坐,可以直接問話,記得要自己寫紀錄」的白紙,而椅子旁邊也準備了另張椅子。

可以直接問話?搞甚麼明堂?

無法理解的婦人用最慢的速度坐下,並半信半疑地開口:「您好?」

接著,某個她這輩子從未聽過得溫潤的嗓子響起。

「你好。」

婦女眼前彷彿看見悲傷的青年,她立即深深被吸引,迅速忘記厭惡與恐懼,拿出筆電準備開始以文字留下故事與聲音。

今日非常炎熱,我和Ne在樹蔭下度過了愉快的下午。

Ne是個精神病人,談吐卻跟我想像的不同。

我其實非常慚愧,在來見Ne前,我都還認為他們都應該被關起來餵藥。

但並不是這樣的,我決定要紀錄和他的對談,希望如果有誰和過去的我有一樣的認知也能稍微改變,以下將是我與Ne的對話。

我:想請問一下您是何時得了這個……?當時是有發生甚麼事嗎? 

Ne笑了笑,並不介意我的遲疑。

Ne:你是說精神疾病嗎?嗯,我的精神疾病大概是在我還在求學……嗯,可能是高中時候發生的吧?因為我故鄉只有幾所高中,而我家在偏鄉,當時有嚴重的明星思維,通常長輩會希望就讀有名的、資歷比較深一點的學校,所以當時就是很努力地考了重點高中。

我:所以您希望滿足父母的希望考上了?

Ne:是的,不過,其實考這個高中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我:方便問是甚麼樣的原因呢? 

此刻Ne似乎有稍微猶豫,停頓許久才繼續開口。

Ne:其實…….我並不是異性戀,我甚至不是妳以為的男生,我是酷兒。

聽到此,我相當失禮地倒抽一口氣,完全無法控制這樣下意識的反應,而在神智恢復後僅能不停道歉。

我: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 

 Ne:沒事,妳這種反應還算不那麼激烈的,想當年,我早早公開出櫃便造成我們當地一個……比較大的震撼。因為即便當地有協會,甚至二十幾年前就在就推行性別平等,但是很多鄉親朋友完全是無法接受。所以當時就是很努力地去考城內的重點高中,想遠離那個會被指指點點的地方。

我:(深呼吸)所以,您這時候發現自己得到精神……病了嗎? 

Ne:不,離得到精神疾病中間還發生很多的事情。

剛剛出櫃的猶豫已經消失,Ne的口氣相當平穩,甚至聽起來毫無情緒。

Ne:我讀高中的時候發現一件事,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本來成績還不錯,但發現大家都更厲害。而我本身數理能力其實很不好,所以上高中後就是常被老師叫過去問話,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就矮人一截,輸人一段。

 我:不!成績並不是一切! 

Ne:是啊,如果當時能夠聽到這句話,應該可以改變一些甚麼吧?

溫和的聲音持續從留聲機中傳出,Ne好像有笑了一下。

Ne:不過,其實不只是成績,因為我們都有早自習,你就想想看十六十七年前的學校都有早自習,那你就是一定得準時到,對住偏鄉的我來說,大概四點半就要起床。當時其實到學校後要先打掃,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衛生股長就叫我先打掃,但因為快要早自習了,我就問衛生股長:如果老師來了怎麼辦?」

Ne:當時,衛生股長豪氣說有責任他來扛。但…….結果因為我的打掃地方剛好是入口處,老師來劈頭就罵了我一頓,說為什麼不準時早自習?我說可是是衛生股長講的,老師說衛生股長講的你就信,不會思考一下嗎?

Ne講到這時,嗓子忽然有些飄忽,彷彿從很早遠的時光中緩緩洩出,這個故事好似是他的故事,又不是他的故事。

Ne當然,最後衛生股長沒有出來講任何的解釋,我就莫名其妙地承受那個責罵。而罵了之後,又碰到期中段考,我考了最後一名,整個對我自心打擊很大,加上同學又每天都用負面貶抑的口氣笑我得名字,我叫Ne嘛,他們就一直叫我奶子、奶子,NeNe愛大奶子這樣。就因為這樣子,我那學期讀完之前,不但跟同學無法親近,跟老師更是衝突不斷,後來就好幾天沒去學校。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沉默聽下去。

Ne:當然,後來我們學校的的輔導室也因此找我去談,只是跟老師的糾紛沒這麼簡單,因為老師覺得他沒有錯,輔導室覺得老師處理和對待我的方式不妥當,而老師身上的兼課壓力很大,因為她是專科老師,要去兼顧整個年級的專科老師,因此對於輔導老師的問話非常生氣。就這樣,那時候事情鬧得很大,輔導室槓上導師室,鬧到最後,我覺得好像就是那個戰火的源頭,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我不在了,她們就不會吵了?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我很想要堅定的告訴Ne,然而我還是無法做出回應。

Ne:當時,輔導老師其實有帶我去找導師,想要做雙方溝通吧?但我完全無法面對導師,一度崩潰跪在地上哭,就真的是跪下去了,一直道歉,一直磕頭,一直道歉。

Ne:那段時間中我非常躁動,不想去學校,一見到老師就是吵架,輔導老師也都有跟我談,談到後面她甚至去跟我家人講說:這孩子是不是情緒起伏比較大?是不是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樣?」

聽到這裡,我終於找回一點自己的聲音。

我:那……你當時有察覺自己有甚麼跟別人不一樣嗎?

Ne:我已經忘記當時怎麼想,但如果認真要說,我會覺得我跟別人沒有不同。因為我有情緒,別人也有,只是我可能比較明顯。而且,當時其實我的朋友們都覺得我還好,也沒有說感覺跟他們不一樣。但,長輩對於自己家孩子跟別人不太一樣,就覺得需要看一下醫生,檢查一下,我就被推去看醫生。

Ne:結果,醫生就給我下了一個診斷,以前叫情感型精神分裂,後來更名成情感型思覺失調。

十幾歲的孩子,承受著陌生的情緒,跪在地上哭泣道歉的模樣,最後卻彷彿被判了刑,說有精神疾病。這樣的事情,即使只有聽到描述,我也難以忍受,差點伸手關掉留聲機,但終究顫抖接續問著接下去的故事。

我:被說生病的時候,你其實只是覺得情緒起伏比較大而已?

Ne:對啊,就只是情緒比別人更明顯,但如果這樣就是被判定是精神疾病,那我只能說或許我們真的不一樣吧?

我:那……家人有怎麼看待嗎?

Ne:我家人也覺得我情緒起伏比別人大,比別人還明顯。但必須說一下,因為我出櫃的關係,我跟我家人陷入一個沒接觸就很少交集,但有接觸就會衝突的狀態,只是出櫃的事情讓我認為衝突是必然的。

我:那你覺得……精神疾病……對你帶來最大的困擾是甚麼?

Ne:最初,我覺得我只要是個乖乖的病人就好了,醫生怎麼說我怎麼做,從被診斷後我就開始吃精神科藥物,然後越吃越重,從一開始一般藥物吃到管控四級、管控三級的藥物。

Ne:當然,你如果只想當聽話的病人,醫生也不會跟你討論,就只會跟你問說,你今天吃藥還好嗎?最近藥物使用還習慣嗎?等等,那你可能只能說藥物副作用帶來的不舒服,也沒辦法有太多反應給醫生。

Ne:精神科的藥總是讓我昏昏沉沉,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爬不起來,然後人全身從心臟到小腿腿都會不舒服,很多的藥物副作用,但在那個我是病人的眼光環視下,我不得不吃,吃到最後,卻因為太過於使用藥物,整個人都頓掉、廢掉了。

Ne:我似乎成為真正的病人。

Ne平穩的語調終於生出一絲絲的情感,但我聽不出是憤怒,還是痛苦,或者是悲傷。

Ne:學校也沒辦法去,工作也沒辦法了,因為你完全爬不起來,而藥物的副作用讓我也必須高頻率使用急診針劑解決那些副作用,一個月三十天有二十五天晚上都要跑急診,這樣的生活型態造成我很大的困擾。再加上當然當時因為出櫃,家裡容不得我,只能住在外面,又無法工作,經濟壓力非常大,跟伴侶相處上也有很大問題,所以常常自殺,也因為自殺常常吞藥的關係,導致對藥物有一定的抗藥性,又變成必須持續去換藥。

聽著Ne講到藥物和那些從未耳聞的副作用,我突然感到罪惡,過去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吃個藥。

Ne:換新藥,也不是換了就沒事,好比如說FM2,或像之前的锂鹽,因為藥性還沒有很穩定,所以我被要求一直不斷抽血檢查,甚至什麼時候藥效來都不知道,最驚嚇我伴侶的應該是我半夜都會夢遊,然後默默煮了一大鍋炒麵一個人嗑到早上,完全沒有停下來。

Ne:我從38公斤變到109公斤,你也沒辦法出門,因為你會覺得就是外面得世界很可怕,大家都覺得你這個人就是有問題,你看起來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我: 體型的變化,是不是也相對帶來很多異樣眼光?

Ne:體型的確會,但這並不是主要因素,最主要是有很多藥物副作用,精神渙散也是其中之一,當下眼神會變得黯然無神,在一群人中會變得特別顯著,那其實別人都注意得到,會覺得你長得特別奇怪,看你的方式也會不一樣。

似乎自己也曾用那樣的目光看過人,我突然能夠看見,當時我以為的奇怪之人,原來都不過是被囚禁的受苦靈魂。

我:那……你當時是怎麼面對這一切的?

Ne:在我老家鄉的精神醫療沒有這麼多元,所以當時我認識我已經過世的伴侶,他覺得我是不是應該要先脫離這個環境,先到大城市生活看看,除了改變環境,也改變身邊的人事物。 而且都市的資源也比較豐富,不管是社區資源、還是醫療資源,所以我們就這樣毅然的去了都市。

Ne:的確,到了都市後,醫生比較尊重我的感受,不會只想知道我最近吃藥的狀況,還會問最近心理上有沒有好一點、感覺怎麼樣之類的,跟家鄉的醫生有很大的差別。 只是,因為藥物的副作用還是持續發生,我真的無法再忍受,所以後來和伴侶討論後決定一起試看看,我先斷藥,即便產生副作用,就是熬看看,看能不能熬過去。

講到伴侶,Ne終於真真實實地笑了,那樣的聲音似乎才存在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

Ne:在這段期間,我的伴侶很努力陪伴著我,會去注意我的狀況,然後會帶我出去走走,等等之類的。所以我覺得旁人的支持也是一種力量,也很重要,但是很耗能,因為他要出去又要隨時注意你的狀況,就也因為這樣我斷藥至半年左右,這段期間我也出去找工作、走走等等之類的。

Ne:我後來回診後跟醫生說了斷藥的事情,醫生很驚訝,因為生怕會有戒斷症產生,那我跟醫生說,我現在沒有戒斷症,雖然初期藥物的副作用加上戒斷症狀確實很嚴重,但慢慢地熬過去後,就發現其實沒有什麼問題,我甚至可以花心思去觀察自己的狀況是怎麼樣,然後思考、決定我要使用甚麼藥物。

我:所以你和醫生討論了自己的用藥?

Ne:是的,我會跟醫生談,談說這次的藥物可以怎麼改,透過身體來知道說這些藥物有什麼反應,然後我該怎麼跟醫生談,然後請醫生協助我。很早期是醫生主動地問,而我被動的回答,現在變成是我可以很主動的跟醫生討論,那醫生就是被動地協助我。可以說,透過生病的經驗,我對自己更了解,我可以清楚地讓醫生知道原來我怎麼了,藥物可以怎麼換。我也意識到說,原來我當病人,我可以跟醫生平起平坐,我可以跟他互相溝通互相談。

這些都是我從未耳聞的故事,原來Ne不吃藥,不去發盧居,都是為了要與疾病共處、或者說在找尋著甚麼能夠不去依賴醫療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我:那,你剛剛其實還是有提到關於痛苦的停藥時間,你是怎麼度過的?

Ne:就我剛剛所說,是透過伴侶的協助,出去走走、去找工作──找我覺得自己可以的工作,比如說我剛去都市時第一份工作就是跑資源回收。那當然,之前的藥物副作用還是會出現,也一定還是會跑急診,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希望慢慢地去讓自己找回更多生活的功能。

我:除了伴侶的陪伴,當時有朋友在你身邊嗎?

Ne:自從被判定有精神疾病後,友看到我就跟看到鬼一樣,覺得我很可怕,我是不是怎麼、會不會突然發瘋或之類的。如果說人都需要朋友的陪伴,那這段期間其實我可以說是沒有朋友的,因為大家都遠離你。

我:這對你來說會影響很大嗎?

Ne:當然啦,你會發現原本很好的朋友因為生病了就開始恐懼你、害怕你,那自然你會感受很差。你會開始想說這世界是怎麼了,是因為我生病了就要被排斥、排擠嗎?

聽到Ne的問句,似乎可以見到少年時期的他,小心翼翼在人群中徘徊,卻被各種排斥的畫面,若非有些人支持著他,或許他早就厭惡人類也說不定。

我:你覺得這段時間可以讓你走出來的會是那些人?

Ne:我覺得第一個還是我前伴侶,因為他一路這樣陪伴著我。另外一個原因還有我家人,雖然因為出櫃的關係我們曾經一度冷漠斷掉聯絡,但其實最終我家人還蠻關心我的,雖然他們對這方面沒有這麼多了解,但他們很在意我的感受,會問我有沒有吃藥、有沒有去走走、散散心,或者最近心情好不好。所以,我覺得讓我走出來的,就是關係緊密陪在身邊的人,還有家人不排斥我去接觸精神醫療、也不否定我自己嘗試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來。

我:即使到現在…….這個疾病會影響到你嗎?

Ne:會啊。

Ne噗哧了一聲,彷彿我問了個蠢問題,但他回應的嗓音依舊溫和。

Ne:你去找工作都會影響到,這是必然的,而且因為疾病的關係,書也沒讀完,所以要找工作其實非常困難,因為學歷很低。再加上當你被診斷為精神疾病那一剎那之後,你要擺脫這個標籤幾乎不可能。

Ne:從以前,我覺得精神疾病就像感冒一樣,總有天一定會好,到後面才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才慢慢接受原來精神疾病可以是我的特色,我可以跟精神疾病共處,他也可能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透過他意識到自己怎麼了,而這個怎麼了不是說有病,而只我這個人的想法,為甚麼跟別人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裡。大概就是把很多別人覺得是負面的東西,轉向成另一種特色。

當成朋友嗎?或許這也是最適合的方式也說不定。

我:所以說,你幾乎是把精神疾病當成自己的朋友,就如你的特色一樣這樣共處,比起於痊癒,相對來說這是更接近於你現在的生活方式了?

Ne:是的。

我:那如果有一天,我只是說如果,你的精神疾病真的好了,你會有什麼想法?

Ne:有時候,我覺得情緒起伏大可以被當作一個特色,讓你最真實的一面清楚讓別人看見,不用隱藏來隱藏去。那如果有一天我的精神疾病痊癒了,或許會覺得那我會跟一般人一樣都沒有情緒,或是說情緒都很不明顯,而別人不知道我的情緒是什麼吧?因為,疾病好了變成一般人如果真的有痊癒的那一天的話,我也會變得跟一般人一樣,就是明明就是有情緒,卻要把自己裝作非常理智、沒有情緒、然後異常正向。

聽到這邊,我忽然有種感覺,或許反而沒有精神疾病的我們,都被困住了也說不定。

我:所以其實精神疾病對你已經不再是個阻礙了,反而更像真實的自己了?

Ne:是啊,更像真實的自己了。

Ne回答了最終的問題後,婦人似乎看見青年在笑,她還想問些甚麼,卻發現留聲機再也沒了聲音,即使呼喚也再無回應。

她闔起電腦,向留聲機再次表達感謝後,轉身離去。延著來路走下蜿蜒街道,原本想擦去臉上伴隨悶熱八月陽光落下的汗水,卻發現汗水很快被傍晚的微風帶走,剩下今日的採訪內容,在心底久久不散。

或許,婦人還是會覺得精神病人得吃藥、被關進發盧居,但至少,在今天她知曉了世界上有這麼一個故事比她所以為的精神病更為真實。

她不禁回頭看了看走過的路,此刻身後存在陰影,然而夕陽非常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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