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無明》談的是「瘋」不是「病」

圖為:「一念無明」海報

由黃進導演、陳楚珩編劇的香港電影《一念無明》(英文片名:Mad World),與其定位它是「雙極性情感疾患(bipolar,俗稱躁鬱症)」的「病人故事」,不如說,它反映了當代「人人都快被社會逼瘋」的日常生活。雖背景在香港,套用至台灣卻也沒什麼違和。

《一念無明》的主角阿東,是映照香港社會問題的鏡子,只是每映一次,他就碎一次。「瘋子們」大抵是幫社會定下鬧鐘的人,發作時,即催促大家睜眼醒來,看看平時所製造的滿天瘴癘,是如何窒息彼此。電影一口氣收攏諸多問題,讓阿東「幫社會發作」:照顧的義務與責任被鎖進孤島般的家庭(不論是阿東照顧生母,或父親照顧阿東);狹窄壓迫的蝸居,關係緊得無法喘息;社區支持資源不足,照顧者要喘息,只能找醫院「外包」;青年貧窮而物價高漲,失業率遽增;人們無暇再負擔任何生活風險,對飽受汙名的精神病患,更難包容接納……電影裡,高壓社會磨損著善意,人們必須非常小心,才能彼此少點辜負。

片中看似「正常」的香港在地成年人,幾乎都只是「忍著不瘋」而已:一生遺憾、暴躁而日日用盡氣力勒索、攻擊阿東的病榻生母;扛著女性成家年齡壓力,背債吃苦的Jenny,在深淵裡盲目失控地正向思考;身份漂移的鄰居單親媽媽,把所有解脫的希望都寄託在小孩上,幾乎是病態地控制;一輩子過勞、逃避家庭的卡車司機父親,渴求著對阿東贖罪,而決心將社會的擠壓都扛起來,死也不肯再垮。

自己都忍著不瘋了的華人鄰居們,對阿東的柔軟便很有限。反倒,是快被母親高壓逼瘋的的小孩,跟一位應為東南亞國籍的鄰居,較能對阿東釋出理解。或許,外籍者象徵的是某種對香港的旁觀者清;小孩則對人還未那樣防備,於是還有穿透汙名,給予真誠信任的能力。

當小孩隔著牆念故事給阿東聽時,憂鬱臥床的阿東緩緩靠近牆壁,那瞬間,實不用什麼助人專業,就只是開放與善意,人便被承接了片刻。

阿東雖然「瘋」,但就像他說的:「bipolar disorder,我bipolar得很有order!」瘋不代表跟外界失去相互連結的理路,他在關係中,遊走於照顧者/被照顧者;傾訴/傾聽者的界線,你可以依靠他、與他共在;也可以跟他彼此推遠。化解痛苦無它法,就是人與人之間互不放棄、信任善待,沒有更多。

 

「瘋」vs.「病」

用「瘋」談《一念無明》,或許比用「病」來得更貼切。

「瘋子們」,是無法或不願適應現有社會秩序(但不代表沒有自己的另類秩序),因而「失控」,掙扎、抵抗,甚至暴動的人們。「瘋」是難以言說的,但不代表沒有道理,它只是尚未被扎實定義。

「病」,在這裡,則指生物醫學對精神疾病的論述。「病」是對「瘋」的收攏,「診斷」是一種轉譯,它本身作為一則對「瘋」的解釋,或許不見得有大問題,當「病理」成為個人重新理解自己的起點,能讓一些人暫時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而可重新前進;收納一個「診斷」,也不見得便要簡化為「被收編(可參考:說「我有OO症」,就等於被醫療體制收編嗎?)」。真正的問題,是「診斷」一下來,在目前社區支持資源不足、生物醫療論述壟斷治療資源的情況下,通常難以避免地,會形成把「瘋狂」給「歸因個人」的效果。生物醫療論述並非不重要,可是它能做的事有限,也常無法處理到病的社會文化脈絡。

整個社會,是一個巨大的團體,複雜動力四處流竄。若我們的集體生活,已承受過於龐大無解的壓力,「發瘋」就不可避免。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瘋」──通常都是特別缺乏資源支持身心的、特別邊緣的人,在「發瘋」。他們,就是集體製造的替死鬼、「瘋」能量的出口。就好像《一念無明》,整個社會都在發瘋邊緣,人人用力地維繫某種恐怖平衡,阿東只是成了整個社會的排煙管。

「瘋子」之所以「瘋」,可能的確關乎大腦迴路不同於「(所謂)常人」運作慣性、缺乏某些神經傳導物質等條件,但即使採此立場,大腦活動仍非真空運作,而需被外力觸發。若我們不問被什麼壓力觸發而「瘋」?是什麼樣的集體壓力在找「出口」?我們就容易忽略:過勞而崩潰的員工,他的瘋可能是貧富差距的社會壓力出口;長期飽受汙名而罹患憂鬱症的性少數,可能是性別汙名壓迫的出口。「瘋」是一種社會共構的混亂力量,但當「瘋」僅僅被化約為「病」時,「病人」就成為「唯一的」治療焦點,而讓我們忘記「瘋」是集體的事。

舉例來說,我患有強迫症,每日反覆數算行事曆、校對文件資料,深怕遺漏出錯,知道再多看幾次都無意義,卻無法停止,檔案開開關關數小時不等(很難言傳這感受,總之,絕非「你不過就是比較小心認真跟負責嘛」這樣輕薄的解釋可打發。但在此不細談)。我可以接受強迫症是一個重要、正確的診斷,真的沒辦法時,我也願意服藥,也或許我的大腦生病了;但是,我的強迫症表現,同時也的確是在當代要求生產效率、個人責任義務的社會,才會觸發、才會展現這樣的表現方式。讓社會更鬆一點,我會不會也比較有空間平靜呢?

讓病人們重新適應、歸返社會,是好事。問題在於:「治療」有時的確會有意無意地,維持了原本壓迫病人的社會秩序──若有意,則例如2015年新加坡部落客Amos Yee在網路上批評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便被判定有精神問題而遭拘禁醫院;若無意,則像是在年工時超過兩千小時的台灣社會,我們對解決過勞問題的興趣,可能往往遠弱於讓勞工吃藥控制焦慮或憂鬱的傾向。這間接削弱了勞工往別的方向自我療癒與反抗。如:有一些縫隙讓不滿的員工能調度資源組織工會、能安排諮商療癒者在工會工作……也可能是另類治療的一種方法,這也不是說要把個人變成社會運動的工具(這樣反而有害),亦不見得就馬上要否認病的生理因素或生物醫療論述。而是,我們可以發想更多不同的對待「病」的方式,發展社區支持等資源都很重要。還沒被轉譯成「病」之前的「瘋」,往往能多涵納一些複雜,讓多元的療癒觀點有舒展的空間。

 

重新理解「瘋」,即是「破無明」

「一念無明」四字收凝著複雜的佛學理論。本具佛性的人,受到俗世擾亂,起心動念、無以離苦,困在一波波的障念之中。

但若要求善與法性,唯一能得之處,卻也就只有這「無明」了:

「竹在未燃時,已有可燃性在;猶惡中已有善在。待因緣成熟,火即從竹中生起,所燃燒者非別物,而是竹;猶善從惡中升起…故法性不在別處,而在無明中…法性不能離無明而另有生起處。(引自吳汝鈞,1992,《佛教思想大辭典》頁13,臺灣商務印書館)」

唯有從混亂、掙扎、絕望的「瘋」裡面,先不急著用這世界的慣性收攏它(如收為「病」),才有機會好好再觀照它、理解它、感覺它,或許我們才能找回希望與生機。

英文片名「Mad World」,就是「瘋狂世界」的意思。〈瘋狂世界〉是英搖團Tears for Fears於1982年的作品,2000年代時,由Gary Jules跟Michael Andrews翻唱得更為鬱暗。歌詞中的第一人稱,似乎是個瘋子,但他卻說:「我夢到的,那些自己瀕死的夢,都是我做過最好的夢了。我很難跟你解釋,我覺得很難承受。人們團團轉來轉去,這世界真的瘋了,這世界真的很瘋、很瘋」。

《一念無明》,就是這樣講「瘋」的──對現有秩序的苦悶與暴亂,問題不見得出在瘋子身上,而出在現有的社會秩序上。太快用診斷解釋它,就太快把問題歸因到個人,而無視社會的問題。

 

打雜小妹 fat hao

fat hao,一個耽溺在同溫層,卻也期許自己跨出同溫層的魯青年。希望能更專注地對待肥胖歧視、精神困擾等議題,緩慢前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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