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肉塊,還是主體?胖女的精神科急性病房歷險記 by 打雜小妹 fat hao · 2018-05-08 2010年住院時,在病房寫下的一角筆記。 去年(2017年)七月底,我因嚴重的自殺意念、持續不斷的焦慮、強迫症與暴食,短暫入住精神科急性病房。 那是我第二次入住急性病房,與上次住院相隔約七年。上回住二週,這回只住一週,都不算長,但大抵足夠做些比較與觀察。 七年間,急性病房的狀態沒太多改變,然這回的我,已比七年前,對身為胖女、身為精神病人的自己,有更多反思,所以住院前兩三天穩定下來後,更珍惜「田野觀察」的機會。 在急性病房中,我體會到自己的胖女身體被當肉塊測量的屈辱感,而更升起對自己身體的厭惡(不意外),卻無法為自己發聲;但也在與病人的互動中,發生了些小小情慾遊戲,讓我不那麼討厭自己的身體,並帶來奇妙的微療癒效果。 急性病房空間──不瘋不狂,只是死水無波、無聊貧瘠 便不透露自己住的醫院了。 我住的急性病房,是一塊小廣場式區域,配置是這樣的: 中央為護理站,醫護人員在裏頭工作、觀察病人(有沒有讓你想起Foucault?);護理站外是病房大廳,排了吃飯用的桌椅、電視與沙發。 四面,則隔出一區浴廁與約十間房間,一側房間安排女性;另一側安排男性,比例上,大約是五個女性房間、五個男性房間。病房牆面,備有一台插卡式公共電話,是病人對外溝通的重要管道。在急性病房,電話卡比現金還要值錢。 除此之外,病房必備的,就是「保護室」。所謂「保護室」,簡單講,就是關禁閉用的房間。若病人出現自傷傷人或各種違規狀況,便會被關入保護室「冷靜」,通常搭配手腳束縛、鎮定劑注射。 至於怎樣是「違規」?得看人員怎麼判斷。有個病人把晚餐飯菜倒入馬桶,便被關了禁閉,我問護理師他為何被關?得到的回應是:「他不肯好好吃飯。」不知道護理師只是搪塞我這病人,或這的確為理由。 被關入保護室束縛、注射「乖乖針」的經驗,兩回住院中,我共經歷三次。 就個人而言,這並不是處理我狀態的好方法,每次被強制綁起,我都相當驚恐、憤怒,雖我也理解因醫療人員勞動條件等結構所限,他們只能先這麼做。 病房裡面的同儕們,幾乎都滿「乖」的,有人進保護室時,總如殺雞儆猴,讓其他病人忍不住更收斂音量、表現更乖巧。有的人則是被藥物麻痺了行動,整天躺著,昏昏欲睡。 急性病房的主要任務,乃將狀態緊急的病人穩定下來、確保其生命安全,病人剛入住時,通常會有約一到二週時間,僅能關在病房內安養,而不被安排活動。有些病人,觀察一兩週,也就出院了,像是我。 或許,「乖巧」在病房中被看得重要的原因,一來是太強烈的情緒,會讓專業人員懷疑病人未度過危機期,而難出院;二來是,想當然爾,關保護室實在不好受。 病人皆不可攜帶任何電子通訊產品,若需對外聯繫,只能排隊用電話卡打公共電話。電話卡因此非常珍貴。 一天的行程,就是定時飲食、量血壓、吃藥,有時量體重。偶有醫生來迅速簡單觀察、談話,生活空間不出病房半步。要睡眠、打電話、在大廳踅、看電視,或與其它病人互動,皆可。講明瞭點,其實我們就是被軟禁起來,以確保生理上的安定。 急性病房的氣氛相當平靜(「不平靜」者可能要吃保護室的虧),九成病人都非常「規矩」,一天內總無啥大事,就是百無聊賴地靜養。 一旦成為病人,就得被剝奪一部分的權利(如自由走動進出)。病房裡面不瘋不狂,只是死水無波、無聊貧瘠。 被當肉塊測量的胖女體 簡單說過急性病房的空間配置後,來說說我的「肉塊」體驗。 入院之前,抽血、測心電圖、量血壓、體重等,是必要程序。我個人沒有高血糖、沒有高血脂,也沒有高血壓(精神不穩時會變高,但平時符合醫學定義的正常值)。 我也不是要說自己多「符合健康標準」,只是要說,我的身體在生活上,若有帶給我任何不自在、不健康的感覺,並不是這些醫療數據能說清楚的。 但在醫療環境中,我的胖體只有兩種意義──「有三高不意外」,或「還沒三高,但有三高風險」。而我的生理狀態與身體汙名即使有連結,也不在入院過程被理解的範圍。 從小到青春期,到七年多前住院,我最恐懼的,都是集體健康檢查。我知道我的體重很容易被認為不正常,小學、國中時同學圍觀羞辱的創傷,我還未痊癒。 這回入院,我量血壓之前,先經歷了一段因身為精神病人,而被心電圖檢驗師幼兒化的不舒服經驗。檢測時,我手指不小心抖了一下,她竟皺眉大吼:「不要亂動!」、並「嘖嘖」我(罵小孩風格),我非常驚訝,但只是道歉並不敢再動彈。 她的聲音大到外頭陪我就醫的酷兒盟夥伴西西與鴇鴇,在檢驗結束後,還特別跑來門口詢問:「到底發生何事?」 檢驗師經他們一問,態度轉變,不斷對著西西跟鴇鴇道歉,然卻不看我任何一眼。可能預設我無啥行為能力?畢竟是要住院的精神病人。有趣的是,西西與鴇鴇也是精神病人,而且還比我多了張身心障礙手冊。 西西很不高興,我也很不高興。有了西西保護,當時脆弱的我,忍不住鼓起勇氣跟檢驗師說:「你要道歉的話,好像也該跟我說欸?」於是,檢驗師對我道歉了,所以我不想多追究。 我可善意認為該檢驗師也許是過勞?所以態度不佳,但我也不想否定自己被幼兒化的不舒服。 一陣混亂、悶怒後,馬上接著跑下個大地遊戲──量血壓。才剛被心電圖檢驗師吼叫訓話完,我的情緒,反應到飆高的血壓上。 肥胖污名相關的創傷記憶,一起湊熱鬧。我害怕高血壓會讓護理師把矛頭對準我體重;想起各種羞辱,我感到緊張恐懼。國中時,集體量體重,同學們圍繞在我身邊,等著看數字出現時,拋給我一個「天呀,妳怎麼這麼肥」的眼神。情緒幽幽波瀾,我焦慮不已,被量出收縮150的高血壓(平常我收縮壓大概120左右)。 這高數據,被不顧脈絡地記錄了。 進急性病房前,護理師跟我、我的陪同者西西與鴇鴇懇談時,果然看著我的測量數據,勸告:「你要減重,血壓會比較好!」我入院時,體重在97–100公斤之間浮動,我知道這高血壓數值,會歸因成我的體重問題。 但,不是的,不只是這樣的。 「直接歸因為我的體重問題,最方便了啊!」我感覺臉孔熱辣辣,忍不住解釋:「這個血壓高有原因,剛剛發生很多不愉快的事。」 護理師沒理會我。可能因為我當時精神狀態差,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發病胡鬧挑釁吧?但我自認口吻很平穩。 西西問護理師,能否帶外頭零食進來給我?護理師大聲說:「欸!她97公斤欸,都要心血管疾病,你還買零食給她!」 我聽了,非常生氣──此時,我不是一個研討會上的與會者、不是一個組織發言者、不是一個網路倡議者……所以,我是不是就算像平常一樣,好好講話,好好探討肥胖污名與健康論述的關係,也會被當瘋子?我即將住院,所以我失去任何可以被聆聽的位置了嗎? 「重點不是那個數值!」我仍忍不住脫口:「你不能只把我當成一具充滿健康風險的身體啊!這讓我很生氣!」 「喔。好。」護理師看著我,淡漠敷衍的樣子讓我更憤怒。如果今天我們一起參加一個研討會,你還會如此看待我的發言嗎?我很想問,但我沒問。我只覺得被各種平庸的惡意刺激。 既然我是瘋子,那我就瘋給你看吧。我站起身,作勢要拉護理師,要她好好聽我說話。 讓過勞的醫護人員處理更多狀況,是我不對,但我當下的失控,也是醫療環境的結構(說結構,是因為不想直接怪罪任何單一的、第一線的勞動人員)造成,讓我難承受。 總之,這種「病人發病」情形,護理師也看多了,輕輕鬆鬆、經驗老到地壓制我,呼叫孔武有力的保全來架我走。 還未跟西西與鴇鴇道別,我就被關保護室、被注射讓人昏迷的「乖乖針」。 昏迷前,我想到自己的物品不知被如何處置?好希望西西與鴇鴇在身邊……忘了有沒有哭,便被放倒。 鴇鴇跟西西都是精神病人,對醫療環境的不友善,敏感度是高的,也各自有創傷記憶。後來,西西說她看我被推拉進保護室時,她憤怒地哭出來。 當個情慾主體的胖女──嚴密病房中的小情慾探險 一個精神病人兼胖女,在急性病房住院過程的不愉快,就是被當成充滿健康風險的肉塊。若要我回憶這第二次進急性病房期間,有什麼對我好的部分?我想我會說──是跟一位男性病人的情慾探索(!!)。 急性病房空間被嚴密管制,四處監視器,連進廁所太久,都會被護理師問:「誰在裡面?」即使病人彼此同意,想做些情慾探索,也無任何機會。 我可以理解防範性騷擾、性侵的必要,但病人在病房中,情慾被過度壓制。 急性病房實非一個讓人生活的社區(好吧,這畢竟不是它設置的目的?),一旦成為住院病人,就不再是個被容許過一般生活的人。例如,你不能有任何「性」的需要。 病房空間管理,乃襲異性戀框架,男女病人之間雖可互動,但男性不能進女性房間,反之亦然;男女性彼此過於親密的舉止(擁抱、撫摸),也會被醫護人員關切。 有趣的是,我是個雙性戀,若跟女生親暱,且對方也有意願,搞不好可能有機會發展(可惜,我沒跟女性病人發展什麼就是了)。 我的其中一項身心狀況,是暴食。這含括對身體的自厭、性的壓抑。 我深信自己有具不可被欲望的醜惡肥腫身體。隨著性別倡議論述的培力,我慢慢沒有以前那麼恐懼自己的身體,但情慾探索的經驗不多。 即使我建立過幾段親密關係,但我也無法相信對方是真心喜愛我、覺得我性感。我想嘗試解放自己的性,改變自己「沒有人對我感性趣」的扭曲認知,只是當時實踐有限。 第二回住院,某日晚餐前,我量完體重,處理著感到自己肥胖噁心的情緒,但不敢表現過度憂鬱如哭泣,怕被關切、被認為情緒不穩而關保護室。我反覆想著讀過、寫過的去肥胖污名倡議,調適著。 我記得自己因憂鬱而陷入無食慾的厭食狀態,沒吃幾口晚飯,但眼睛掃過每個病人的身體,想著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性傾向、對什麼有性致? 一位精瘦、俊俏,40多歲的男病人,坐在我身邊。我跟他聊天,並試探什麼似地,注視他的雙眼。不知道是不是我散發出一股性的能量(?),他開始有所回應,試探地觸碰我的大腿、手。 他看到我自傷的疤痕,說:「我想照顧妳。」接著,他說:「妳的漢操,虎背熊腰。」但我居然沒有馬上覺得洩氣跟生氣,而是驚覺:眼前這個男人,覺得我這「虎背熊腰」的身體很性感欸,怎麼回事啊。 他提議要帶我去他房間,我直接提議:「要不要去廁所?」這其實是我第一次在性意味濃厚的互動中,覺得自己不只有主體性,而且大膽提出進一步邀約。我居然能夠相信對方對我有興趣。這種感受,好像是我終於願意爬出陰暗的洞穴,看見世界的真實。 我心裡對自己喃喃:「居然是在急性病房發生這種頓悟,而且別人可能會說,廢話,那裏都是瘋子,瘋子才對妳有興趣啦。」想著,我居然不是感到沉重,而是好笑,忍不住笑出來。那男病人也對我笑。是一種挑逗、有興趣的笑。 「廁所沒辦法。」他說。我也同意。護理師們虎視眈眈,我們甚至不敢表現太親近。他的房間正好在角落,離睡前巡查也還有段時間。我跟他說:「你先去你房間,我再走過去。」 他點頭。他若無其事起身,慢慢走回他房間,我也隨之假裝無事跟上。我們一起坐在他床沿,他握著我的手。我們都沒過問彼此生了什麼病,但知道彼此可能都是寂寞的,體溫交流著一股溫暖。我們或許不見得會有性行為。那時,我們只是彼此陪伴一會。但我們基本上是沒有條件發生性行為的。 「妳在這裡幹什麼!」護理師站在門前,瞪大眼睛,讓我知道自己身在管制嚴苛的病房。護理師對我說:「妳出來!妳不可以去男病人房間!」 「好。」啊啊,還是被發現了。我假裝乖巧,趕緊起身。還好護理師提醒完,看著我出去,就離開了,沒繼續追究。 他接著走出來,有點挫折。「去空保護室好了。」他指指保護室。此時我已經有點怯然。這病房空間真的是難以發展情慾的啊。但他大膽踏入保護室了,我猶豫一下,還是踱步進去。他輕輕關上門,我知道他是害怕的,他微微顫抖,門「砰」一聲,發出讓我跟他都震一下的噪音。 「你們到底在幹嘛?」護理師回來了。 「我心情不好,又經痛,所以他陪我聊天。」我說。 他沉默地低著頭,看起來很頹喪。 「聊天在外面啊!而且已經熄燈,該睡覺了!」雖然病房沒嚴格管制我們不能熬夜,但我們的行為顯然讓護理師有所警惕。 我太害怕被處罰,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不想被關保護室,忍不住解釋:「我們剛剛的互動,我有點不知道怎麼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這不是用自己女性身份,把責任推給他嗎?護理師沒追問我這是什麼意思,只是帶著我回房間、隔開他,像保護我。我回自己房間躺下,覺得非常愧疚,徹夜難眠。 好在,第二天,護理師跟醫師都分別來訪談我,問我是否遭遇性騷擾?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被詢問就是。我趕緊解釋,怕害了他:「不,其實我對他有興趣,他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 「嗯。妳比較開放,是嗎?」醫師說。 「應該是吧。」什麼叫開放呢?我沒繼續追問。 這件事就這樣落幕了,後來我也出院了,跟那位男病人沒再有任何接觸。但在百無聊賴、管制苛刻的急性病房,我看到一個人為了與我親暱,如此努力、認真,這件事多少搖撼了我,讓我再練習認知:我並不是一個不可欲的人。感覺到自己被慾望,這件事我無法跟醫護人員討論,即使它事後成為鬆解我身心的其中一關鍵事件。 後來出院,我開始實踐一些性的解放,跟一群胖女自稱「女怪」,拍攝照片,開展「我們就是你們的妖魔鬼怪」行動,也有了很多愉快的性經驗,能夠相信自己是可欲的。 這並不是通過父權凝視什麼的來肯認自己,就能解釋過去的。通過這些實踐,對我個人而言,是改變我原先「自己醜惡不可欲」的框架,而知道真相是我有我的性感、可愛,也因為知道自己值得,在性的互動中,越來越尋回主體性。 反諷的是,七年多前(2010年),我住院的導火線,是發生了一段我事後懊悔的性行為後,覺得自己肥胖醜惡、精神崩潰才住院的(但較不是對方問題,是我的自卑問題)。此次住院,有這麼療癒的的小事,讓我看見了身心成長,但在精神病房裡面,卻似乎是無法好好談論的事件。要嘛,它可能是性騷擾;要嘛,它就不是,但它不恰當。然後,是否就什麼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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