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障性少數的回憶:那些後來我沒有死去的原因
很難稱這是一個康復的旅程,儘管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能夠拋下精障者的身份,過得無愁無憂,像是張愛玲說的「願使歲月靜好,而現世安穩」-那曾是我對一般人生活狀態的幻想。
可能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四年或更久,除了家人以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長時間獨自躲在小小的房間裡。有幾次同為精障的友人提到關於幾近失能的狀態,病得那麼重會是什麼模樣?想了一下,就是我以前那樣,需要照護者輔助生活,被判定為中度障礙。
曾經有過一個新聞,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先生在家中暴斃,留下四十歲的女兒餓死在家裡,那女兒領的就是跟我相同障礙類別和程度的手冊,殘破不堪的心靈和無能為力的肉體。
有年病得太重,所有的悲傷都鋪天蓋地襲擊而來,沒能再抵抗什麼,如果說憂鬱的情緒是墨色的,憂鬱症或許是幽微的那種,沒有誰真的能讀。反反覆覆地,躁鬱症困擾著我,時而能自立,時而不能自處,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了自己,恰巧遺棄是世界上最悲傷的情緒。同年我開始畫起賀卡給親愛的友人。
在患病的那年進入療養院,吃上大量的鎮定劑以後,手腳幾乎不能控制,考上美術所理論組卻大病,放棄了執筆寫作和畫畫,逼不得已的那一種,因為已經不能與自己相處,像柏拉圖說:「肉體是靈魂的監獄」。
畫賀卡像是與世界上我所牽掛的連結,我把它們傳到對方手中,接著揮別,再慘淡不過的人生。甚至到現在,想到自己曾經活得不光彩仍然會哭泣。總之,我決定了結生命,與我的病一起。
為了不再與家人住在一起,我搬到南方的都市獨居,真正的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生活被賦予的定義有很多,我的,並不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出入所有的地方。而是,一個人獨活而不抱任何希望地,不與任何人來往,可能是荒漠中的一株仙人掌,漸漸地也失去了任何求生的意志。
活著本身比死去還要艱辛,特別是已經不再覺得自己該活著。我好像微塵,儘管微塵眾,但我一直都是獨自一個人。
我想起雙親,想起如果在異鄉了結自己的生命。想著成功與否的兩種結果,如果我真的死去,他們會不會後悔曾經信任過我,我的心裡是知道的,信任比什麼都更珍貴,如果我沒有死去,他們會不會像之前一樣,把我軟禁在家裡?很難忍受照護者對待病人的方式,雖然我知道那莫可奈何,他們把我當作一個forever child,徹底的去性化,我沒有辦法鎖門,就算鎖了也會被反覆檢視安好與否,正在做些什麼,有沒有洗澡,什麼時間該吃飯。但同時,也記得母親在接我出院以後,替我換過好幾次尿溼的床鋪,還有想盡辦法的保護我,以為我的人生已經不再有任何可能的絕望神情,她說:「妳以前這麼漂亮,妳是一個這麼愛漂亮的女生。」
拿起賴香吟的其後,我讀了好多倖存者的文章,所謂倖存,都是曾參與自殺者的人生,最後只剩下他們活著,活得這麼小心翼翼跟苦痛。我當時的痛苦好像加乘了,不僅背負自己的生命,就算它已經無法支杵我這個破破爛爛的人,還得背負自己愛的人的生命,不讓他們背負傷痛活著。「好像那是我這麼無用的人唯一有用的地方」。
為了好好活著花了好多力氣,我走進學校,決定在慈善基金會教書,薪水不特別高,教雙低家庭的國小學生(低收入戶與低學習成就)。
一開始很難,當時我吃大量的藥物,除了原本的藥物,吃鋰鹽和FM2等級的安眠藥兩顆,每天頂多只能睡六個小時,哭著睡著,醒的時候臉還是濕的。
看著那些小孩,多半都是新住民的孩子,有些雙親離異,大部份的孩童看上去帶著怯懦。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被霸凌和窮困的童年。在還那麼小的時候,曾經想過誰能來對我說上幾句話,誰能來跟我玩。好像在用一個很小的我在和他們玩耍,看起來我在照顧他們,過程中,我才是被照顧的那一個。
從一開始想著怎麼不缺席地上課,逼自己一定得出門,接著,我開始想著怎麼理解一個家庭的不由衷。像是班上曾經有過一個泰國混血兒,上課的時候帶著只有兩歲的弟弟前來,後來,我到她家家訪,買東西給她吃,才知道她的母親回泰國,不再願意維持婚姻,她的父親為了生活而幾乎都不在家,見過幾次她的父親來接她下課,這麼彼此相愛的一家人,但有可能會因為所謂的孩童最大利益而被拆散,因為她的父親沒有辦法地,只能讓他們兩個孩子相依般的待在家。
還有,學期末的時候,有個小男生轉交媽媽送給我的禮物,一盒粉紫色的眼影,包的漂漂亮亮,說要謝謝老師的教導。許多孩子給我寫卡片,說最喜歡我。他們是如此清澄明亮,我好像開始有點喜歡我自己,因為那樣的孩子不會撒謊,卻仰賴著妳,因為信任妳。後來我放棄自殺,多了一個確實的理由,雖然一開始沉甸甸:「我想成為他們的榜樣」,很重,一度重到質疑自己是否能擔負。但最後我沒有成為一個老師,在當時的我並不真的認為自己是美好的,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老師。
但我好好地活著,直到現在都試著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