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專欄】瘋狂之鏡-瘋
【瘋】 by 奧古(授權使用,非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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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
我似乎從小就碰得到別人碰不到的東西。
那時候還不太敢跟人提起這件事情,
當成自己的小秘密般收藏起來,
不過長大後這反而變成才能,
讓過去我在醫療之路上更順利,
只要有精神病人被診斷有幻視、幻聽,
我就會被叫去碰觸、找出他們口中的幻覺。
相當奇怪的是,
明明東西就是這麼真實地在那裡,
大家卻寧可相信我也不相信他們,
難道只是因為我是"醫生",而他們是"病人"?
所以他們是應該被關起來瘋子,
我則是天賦異稟來治療他們。
真的是這樣嗎?
年長後我常常思索一個問題。
究竟誰瘋了?誰才是病人?
又,甚麼是瘋?何謂病人?
記於2177年/4月/1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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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爐居,是北海岸區塊最大的精神衛生安全管護所。
所有被判定與精神疾病有關的人們不管有無犯罪之舉,都被強制集中於此集體安置,依照其精神疾患嚴重程度給予照護,並期定期將他們受管束的模樣直播給正常大眾觀賞。
電視上頭呈現出千位精神病人綁著束帶、面帶微笑整齊劃一地用餐的畫面。
許多正常人看到此類景象時,彷彿看見有趣玩具的孩童,不但無比興奮,甚至能洋洋灑灑寫出數頁的詩文、社論表揚如此喜悅與偉大之舉。
畢竟,以這般作為納稅金的交代,也恰巧提供娛樂效果,使得原本這些因為壞掉而不事生產、只會拖垮社會的人們也產生存在價值,他們讓沒有意義的變得有意義,毫無功能的生出功能。
「我們維持社會安寧!
我們保護正常社會大眾!
也保護不正常的精神病人!
我們讓人去該去的地方!
我們還可以節省精神醫療開支!」
年輕女人剛從醫學大學畢業準備開始實習,看見沒有同期願意選擇發爐居的實習缺額,便自告奮勇來此。然而,此刻她表情生硬地閱讀傳單上的簡介,看完直覺得胃部翻攪。
這就是她接下來要實習的地方?
擁抱著雄心壯志進到終年不見天日的牢籠中,美其名保護之地,實為收集被社會大眾過濾掉的殘渣。
她……實在無法忍受
所以,她努力考上醫學系,就是下定決心要拯救這些非常可憐的人,他們只是生病而已,好好治療一定會痊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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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藥物動力學上都有提到,
精神疾病就是一種生理上的狀態,
搞懂神經傳導系統、賀爾蒙、腦部物理結構,
再透過服用藥物就鐵定能治好,
只要完美康復,
他們就可以回歸到正常人的世界裡面生活。
為了正常的美好世界,
我一定要治好所有的精神疾病!
紀錄於2137年/5月/20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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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醫生在醫學院受到的訓練讓她堅信精神疾病其實僅僅是個人的生理病癥,只要透過吃藥打針就鐵定能夠改善,因此持續積極治療即會轉好,就能從不正常變得正常。
長久來她如此相信,直到在員工訓練時看到醫生長播放的簡報:除了屍體,幾乎沒有活人能變得正常走出發爐居,即使出去,全數都無法適應正常人的目光而又回到發爐居。
如此內容衝擊萬分,使年輕的醫生下意識率先以為是因為精神病人不配合吃藥,未料醫生長在看見她的表情後笑出來,彷彿實習生問了個蠢問題。
「這邊的病友都非常配合,各個都定時定量的打針吃藥,即便有不配合的,也會有人強制其服藥。」醫生長溫和解釋道,卻說服不了她,只見其搖頭直接反問:「既然都有吃藥,那為什麼好不了?」
對於實習醫生的疑惑,醫生長若有所思,僅回應一句。
「那妳跟我說,甚麼是好,甚麼是好不了?」
究竟甚麼是好?甚麼是好不了?
什麼是瘋,什麼是沒瘋?
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
醫生長的話背後似乎還有其它話,卻沒說完。
她率先愣住,原本要大聲應話,卻忽地見到有位小女孩在管束房的玻璃上哈氣,然後畫個愛心後對自己眉開眼笑。
年輕醫生忽然無法回出自己堅信的答案,沉默一會,才問:「她為什會來這裡……?」
「過動,爸媽不承認,但被檢測出來只好送這邊。」另名值班正職醫生急速從她身邊穿越,連看都沒看一眼那個女孩。
這些人對值班醫生而言不過就是病症,愈來愈多人人被送進來,每日龐大的工作量讓他早就沒辦法將他們當作曾經可以擁有完整人生的人來看待。
從進到發爐居後,原本抱著來給予病人良好醫療期待的醫者逐漸分不清之間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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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現在看來也不知道該不該用這個詞,
但就還是先稱為病人吧,。
有些病人生活無法自理,更沒辦法跟人互動,
卻因為犯罪被送入這裡。
除上述病人,更多是恐懼正常人的病人,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許多病人都躲著我。
因為我來自外面。
紀錄於2138年/9月/20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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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牛仔褲的女性伸出手,指尖遵循對方所描述的方向,摸到一團毛絨絨的溫熱,還有試探她手背的尖爪。
「是貓咪!」她口氣篤定,抬起頭望向給予她指示的大美,雙眸中有點邀功的意味,不過大美僅是露出狐疑目光,躲在床後不願靠近,反問:「妳真的摸得到?」
女人聽到回應剎那難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眉頭皺了幾下。
為什麼要質疑我?我是醫生!
隨後才猛然想起自己不應如此,轉而點點頭回應道:「是……摸的到,妳剛剛說妳看見的貓咪,我有摸到。」
「是喔。」瞇起眼睛,大美小心翼翼隔著床和她對視,散發出不安夾雜敵意,最後搖搖頭,只差沒有把手中的東西砸到對方身上,低吼嘶聲:「可是之前來的醫生明明都跟我說那只是……幻視。」
對方回應使實習醫生愣了愣,忽然無法接話,只能聽大美搖頭,請她離開房間。
「不要以為外面的怪物相信妳,我們就會相信妳喔!」她如此說著。
年輕的醫生聽得頗為受傷,她很想要把從課本上學到的理論長篇大論,讓對方明白她是真心想要救治他們,然而不知為何依舊四處碰壁。
自己是否遺漏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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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為書本上的就是全世界,
然而當來到此地,
我發現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們建立關係。
他們看我的眼神就跟發盧居以外的人看他們的一樣吧?
是看瘋子?還是看一個拯救者的眼神?
我,真的能拯救他們嗎?
不對,
我究竟要拯救什麼,
又要醫治甚麼?
那時候醫生長問的:
甚麼是好,甚麼是好不了?
我能找到答案嗎?
即使已經過了三年轉成正職,
我似乎還在模糊中摸索,
恐懼與迷惘似乎逐漸從心底生出。
紀錄於2140年/8月/8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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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妳應該只是用一些技巧裝成好像很了解我們?但妳其實,也沒辦法體會妳口中說的那些事情吧?」
男人手晃著晃著,歪頭看向女人,用肯定語氣說道。
「為什麼這樣說呢?」醫生手停下來,指尖不可見地顫抖。
他們為什麼……還是不相信我?
即使女人以為自己經過這幾年大小磨練已經足夠堅強,去面對各種來自他們望向她的眼神與反饋,但每一次的面談都仍使她胃部翻攪,甚至有些恐懼。然而,他們比誰都敏銳,那些在不經意轉身、舉手、眨眼、晃動手指間透露出的厭煩、不悅、噁心,都絲毫不差地傳遞到他們心裡。
「因為妳終究是正常人啊。」他嘻嘻哈哈說道,開始不停用床粗糙的邊緣摩擦皮膚,然後猛抓自己的雙手,直到鮮血緩緩流出,這才有管束人員衝來將男人扣到床上。
雙眸盯緊將自己綁起束帶的人員,男人依舊抓個不停,卻沒有反抗,只是開口問:「沒事,我這抓一抓就好了,嘻嘻,妳們為要何如此緊張?」
跟自己沒甚麼兩樣的血色。
正常究竟是甚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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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大部分時候會傷害自己,
有時候會打人,
那天我也忍不住回打了他們。
當下我彷彿堅信,
只要打死它們,
我的痛苦就結束了,
腦中一片空白,
等回過神來,
我也被要求開始吃藥了。
我病了嗎?
紀錄於2143年/12月/24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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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來了新的居民。
那男人全身被束帶困在擔架上,強力掙扎,抗拒被推進房內,也不斷嘶吼著重複話語:「我明明很正常!為什麼要進來!」
「各方面的檢查都顯示你不正常啊,是不是還攻擊你兒子的同班同學?有病怎麼不吃藥?」
「那是因為對方--」
「閉嘴!」管束人員打斷對方所說,表情疑惑發問:「奇怪了,我看您平時發言非常支持這個發爐居,也有分享過文章說這些神經病本來就應該關起來,現在親自進來了,您應該很開心才對吧?」說到此,管束人員伸出右手用力捏緊他的下巴,左手拿起電擊棒,用力戳向男人,準備按下開關。
「怎麼如此愁眉苦臉?這樣表情表達是有病的喔。」
他問了最後一次。
「開心的時候應該笑啊,正常人都這樣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隨後按下開關,躺著的男人全身抽搐數下,管束人員才關掉電源,讓另名醫生接著上來補上一針鎮定劑,男人本是痛苦憤恨的表情轉為空洞呆滯。
女人閉起雙眸,將頭撇開,不忍再看,見到如此反應,管束人員回過頭來面帶歉意的開口:「醫生,妳是不是覺得很殘忍?」說完才又解釋:「其實我也不願意,但不瞞妳說,我家的乖兒子就是一直被他們的神經病的同學攻擊,打到他也神經兮兮的,那時候我也忍不住揍了那個同學,結果對方竟然好了,所以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來矯正這些有病的傢伙,結果妳看。」
「他現在多乖啊,這樣不是對他對我們都好嗎?多電幾次就會好了吧。」
究竟又是……好了什麼?
醫生的心已經被磨蝕到疲憊難堪,連出聲要對方住手的力氣都不復存在。
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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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事建議我離開這裡,
反正還會有下一批人補進來,
無須擔心。
到是我應該在崩潰前遠離這個牢籠,
好好回去外頭的世界休息,
聽到這裡我突然想到,
我能夠逃去休息,
那他們呢?
難道這座地獄就是他們的休息之處?
紀錄於2148年/10月/10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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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決定要辭職。
回到那個安全的位置上。
她知道來自世界的問題不會改變,人們依舊將一批又一批異己送來此地。
究竟誰沒瘋?即使過了如此多年,她依舊沒有個確切的答案,彷如更入迷途般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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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找到這些電子檔,
或許能幫我整理成完整的故事吧?
我應該是沒有機會,
再講述思考大半輩子的問題。
我只知道……
有些事情是「好」不了的,
無論瘋與不瘋,
不管正常與不正常,
我們終究只能尋找共存之道。
紀錄於2148年/10月/10日
引自 張麗莉:《我在發爐居的日子》,灣:行動醫生,2187年,頁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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