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專欄】瘋狂之鏡-努力、疲憊與我
【努力、疲憊與我】 by 奧古(授權使用,非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使用)
【誰殺了人?】
男人抬頭看了天空,陽光刺眼,鼻腔內還回繞著血腥的味道。
他剛剛似乎殺死了甚麼東西。
望著自己粗糙的掌心,他並不清楚發生甚麼事情。
是誰?
我剛剛做了甚麼?
此刻的他沒有任何稍早的印象,只知道內心有個聲音呼喚他結束自己的生命,每秒都更加強烈。
太累了。
如同蠟燭被燒乾,燈芯燃盡。
他已經失去生活。
除了繁重的工作、加班,每日拖著身軀回到家裡,還需要照顧那些年邁臥病在床的父母、年幼嗷嗷待哺的幼兒、重傷需要幫助的兄弟、無法自理生活的妻子。
所有必須面對的都讓他無限壓縮,被迫成為24小時轉動的機器,沒有盡頭地運行,似乎再多任何丁點疲憊對男人而言都太多。
然而他無法停止,因為只要他垮了,整個家庭也會隨之崩塌。
「你一個大男人不可能照顧好這麼多人啦,請個看護還差不多。」
周邊的人都如此與男人說,卻誰也沒有、亦無法伸出手來,畢竟男人也不願求助。
「我可以!誰敢說我不行!」男人還記得自己當時咬牙大吼。
我可以。
我必須可以。
他心中如此想著,扛下無人能承受的重擔,卻不知如何排解那些被忽視的壓力,也未料到原來壓力會殺死一個人。
直到今日他才發現,自己早已不想再照顧誰,也不要破碎成為需要被照顧的人。
所以只要死掉就不用面對一切了。
只要死掉,彼此的痛苦都結束了。
他心底那聲音直直地說道。
拖著沈重步伐來到街上,男人彷彿看見前方的景象模糊成大片色彩,這些過於艷麗又灰白的景象,在他雙眼如同壞掉的螢幕,閃過無數雜訊。而又剛好來到假日,周圍人群紛雜、吵吵鬧鬧,所有嘻笑在男人耳中化為噪音和細碎耳語,讓他每根疲乏的神經隨時會斷裂。
男人步履蹣跚,路上所有人看到他都皺眉躲避,有幾個路人多看了好幾眼,卻毫無表示。而男人本來已經在尋找痛苦終點之處,直到經過那家奇怪的店門口。
不知為何,原本漩渦般的視線緩緩回復澄澈,他瞧見門口貼著泛黃的紙條,上頭註明:「我們看見您,歡迎來睡覺。」
憑藉僅存的衝動,男人推開門踏進那間房內,只見有個女人穿著袍坐在遠離門口的位置上笑笑道:「歡迎。」並邀請他入坐。
那女人的行為使男人不明究理,他皺眉看向披在女人身上的白袍,並對她投出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質問:「妳是醫生?」
對此,女人並未將對方赤裸裸的質疑放在心上,只是溫和地說:「我的確是醫生,但您不用擔心,我只是看您如此疲憊,邀請您來此休息一番而已。」說完起身將沙發上的靠墊調整好。
本抗拒坐到那張陌生的椅子上,畢竟眼前是個女人,那張沙發又是看起來會使他軟弱的舒適空間。
身為男人,怎麼可以示弱?
只是儘管他內心糾結,想休息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
那沙發怎麼看起來如此誘人?
此時白袍女子輕聲開口:「沒有人會知道您在這邊休息過的。」語帶安撫,卻又事實求是,彷彿深知男人所擔憂與抗拒。
聽到這句,男人終於止不住腳,緩步走向椅子。他全身肌肉都在哀嚎,支撐全部他的那顆心早已緩慢崩毀,如同沈入陰森冰冷海水的破船,坑坑洞洞,在海裡載浮載沉。
於溺斃之際,即使再危險的浮木,甚至利刃他都願意抓住。
女人見此,繼續說道:「休息就只是休息,大家都需要休息。」
男人聽到,彷彿聽到不可思議的話語。
我可以休息嗎?
「當然可以。」
我可以休息多久?
「直到你的疲勞都消去。」
男人在女人溫和的話語下跌進柔軟的沙發中,瞬間進入夢鄉。
【努力疲憊】
女人看著螢幕上畫面閃過,彷彿看見另個人的人生。
那樣的人生好像跟自己毫不相干,卻又如此真實,彷彿就發生在自己觸手可及的距離裡。
有個男孩在還是男孩的時候,就已經被注定命運。
他其實很喜歡漂亮的東西,他很會剪剪貼貼,把色紙拼貼成五彩繽紛的美麗圖樣,甚至可以在母親穿衣服的時候幫母親挑出最好看的配色。因此,原本父母對男孩的喜好並未干涉,直到左右鄰居與親戚都說了同樣的話,成為惡夢的開始。
「怎麼一個男孩子這麼喜歡玩女生剪剪貼貼的東西?你們是不是都沒買點汽車還是超人給他玩啊?」
他們那樣七嘴八舌地說著,這些言語成為鎖鏈,緩慢盤繞在男孩身邊,找尋任何可能的機會要追逐勁食,彷彿男孩是可以被他們狩獵之物。
「你看現在那個甚麼男男女女的那麼亂,你們從小讓他這樣玩女生的東西,他以後會不會就會說要變性又喜歡男生給你們看?」
社會認為的「安心」、來自某些人「關心」,加上父母心底生出的「擔心」,男孩陷入永無安寧之日。
大家攜手撕毀了男孩的畫紙。
「你一個男孩子,以後還要養家活口,要想如何賺錢啊,怎麼浪費時間和金錢在這種事情上面?」
男孩開始選擇能讓他養家活口,讓他看起來像個男人的嗜好,即使他很不喜歡,也應該要喜歡。
「你一個男生,沒有肩膀怎麼行?怎麼可以這樣就喊累!」
少年不懂反抗,卻仍然感受到厭惡,只能學會逐漸漠視自己與他人的疲憊,連父母偶爾都會露出「小時候你明明那麼貼心,怎麼長大變成這樣」的無奈。
「你一個男人,跟別人計較甚麼?這點小事情就要哭,太娘了吧?」
青年最深處的內心充滿不平衡,卻有苦難言。
「你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說不行?」
經年累月下來,男人的世界沒有色彩,心底深處早已傷痕累累,然而他連這個叫做受傷都不知,直忍耐極限的到來。
當初那些撕毀男孩小時候畫紙的親戚與左鄰右舍再度出現,再次將那些男人心中被構築出的男人自尊破壞殆盡。
「你一個大男人不可能照顧好這麼多人啦,請個看護還差不多。」
他們露出憐憫的神態,男人看得似乎再次面對小時候那個喜愛的事物被撕裂的痛苦,只能憤怒大吼:
「我可以!誰敢說我不行!」
畢竟學習踩著他人往上爬,他明明比誰都還要努力去爬到那個山頂,卻在山崩塌之日摔得比誰都重。
背負重擔的男人步伐欲來欲發遲緩,甚至開始怨恨那些輕易表達軟弱的人們,厭惡那些找到方法療癒傷口的人們。
不是說只要努力就可以獲得幸福嗎?
不是說只要努力即使疲憊也會有收穫嗎?
怎麼會是迎來這樣的結局?
「震驚!模範爸爸跳樓自盡,留下年邁父母與有精神疾患的妻,小孩無人照顧,家庭陷入危急,如今警方還在與心理專家、精神科專家聯手調查,究竟是何事逼著男子走上絕路……」
【誰殺了我?】
我好累。
太累了。
所以–
「我殺了我。 」
男人睜開雙眸說道,盯緊他原來早就破碎的軀體與雙手。
醫生則是閉上雙眸,儀器並沒有辦法看到屍體完整的回憶,那些片段都過於支離破碎,即使很多人不斷詢問她為何男人會走上絕路,她仍然無法給出對方滿意的回答。
「你想殺死的或許不是自己吧。」女人僅能輕聲道,眉目間看不出是笑還是難過。「不過,你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男人終於露出孩提時熱愛在色彩裡遨遊的神情,笑容燦爛。
「那我再休息一下。」他說。
女人聞言點點頭,也嘗試揚起嘴角。
「嗯,休息吧。」
於漫長沒有自己的生活裡,男人做出小小的抵抗。
至少這次,在世界再次殺了我前先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