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專欄】瘋狂之鏡—真實的邊緣
【真實的邊緣】 by 奧古(授權使用,非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使用)
女人滿臉擔憂地躺在床上仰視立於身側的人影,她指尖不安地蜷縮並試圖抓緊床單,小聲詢問:「醫生啊,這不會有危險吧?」
年輕的醫生看了女人一眼,繼續將儀器貼附到她頭上,露出職業笑容回應:「我可以跟您保證過程安全。」
「那就好。」聽見醫生溫和的保證,女人長舒一口氣稍微放鬆,但仍忍不住咕噥抱怨:「我弟弟那傢伙真是給大家添麻煩,什麼話都說不清楚,讓我還得來用這個什麼東西看他內心!」
女人想起那個總是在破壞人際關係、卻又甚麼都有口難表達的弟弟,頭大力地抽痛起來。
她的埋怨使醫生莞爾,但當下並未作出任何回應,僅是示意其閉上雙眼、蓋上眼罩後才湊至女人耳邊低語:「最後一點先跟您說明。」
「接下來您看到的所有,不是真的也是真的。」
說完醫生按下床側的開關熄滅整個房間的光源,只剩儀器在黑暗中黯淡發亮。
而於女人陷入黑暗前,她聽見醫師口中說出最後的話。
「所有一切都在真實的邊緣。」
***
【連接中……】
女人站在陌生的長廊中。
這邊沒太多事物,倒存在許多水晶球,裡面有許多影像在翻轉跳動,卻都是女人看不懂的畫面。不過她未有在意,繼續沿路緩緩走著,終於在走道盡頭看見豎立的鏡子。
那是面巨大的鏡子,上頭映照著一名男性的面容。
是弟弟嗎?女人想著。
她以最緩慢的速度走向鏡子,見鏡中的男子也朝她緩緩靠近。然而,就在女人好奇伸手觸碰鏡面時,鏡中的男性突然張嘴,竟是發出女性的聲音。
「我就是——」
那嗓音極為熟悉。
怎麼是我的聲音?女人驚駭不已,卻未來得及思索就被吸進聲音裡。
本以為是旁觀者的世界轉變成當事者的自白,將女人拉入「我」之中。
就在此時,女人如同唱歌般低吟,模糊的幻象從她身邊升起彷彿劇場的布幕,而她指尖竟長出絲線,並在絲線的另一端長出人偶。
開始訴說真實與瘋狂。
***
【完美的殘破世界】
女人伸出雙手,木偶喀啦喀拉地抖動著。
木偶看似男性,胸口有著巨大的缺口,原本縮在角落毫無動作,卻在另一個女性木偶出現後抬起頭。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確實感受到世界的存在,祂就存於我身旁。」
女性木偶發出聖善的光芒,吸引到男性木偶的目光,他不禁大聲讚嘆,並想盡方法接觸她。
他在她身上看見自己最愛的美好。
「說到世界,祂並沒有特別的名字,僅有著一百張嘴、一千隻眼睛與一萬隻手,還有數不清連結到我身上的絲線和能讓我看見自己的光亮身體。那樣的祂彷彿鏡子般,這就是我全部認識的世界。」
如此美好美妙的事物,自己從未見過,男性立即木偶向女性木偶表達了愛意。
「在我印象中,祂是永遠完美的世界,而我深愛著祂,祂也深愛著我,在知曉祂的存在後每刻每秒都急迫地想到祂身邊去。」
女性木偶在男性木偶猛烈追求下答應與其共舞,男性木偶因此無比喜悅,他覺得自己得到世界上最完美的事物。
他所有的心情都因為她上下起伏。
「多數時間裡,世界會莫名朝我大聲吼叫、又會突然溫柔細語;在我耳邊呢喃說我恨你,接著會面帶微笑表示愛我;祂時而憤怒、時而愉悅,喜怒無常就。」
可在過了一段時間後,男性木偶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女性木偶沒有他想像中的完美。
她無法時時刻刻待在男性木偶身邊,她須要自己的空間,她也有其他要相處的木偶們。
男性木偶並不相信女性木偶的需求,他認為這是女性木偶開始討厭他的證明。
「絕對無法忍受讓祂從我生命中消失無蹤、不可以讓祂離開,這樣的想法占據我全部的腦海,告訴我必須加倍努力抓緊祂和我之間的牽絲。」
一定是自己哪裡做不好,男性木偶想著。
他要更努力,才能讓女性木偶不討厭他。
然而就在那天,女性木偶還是擅自出門和朋友吃飯。
「我明明抱著如此想法努力跟在世界身邊,請祂千萬千萬不能從我身邊消失。可是就在那天,祂依舊消失了,並派出祂的使者來到我面前宣告祂的無情。」
女性木偶傳了訊息給男性木偶。
她說她要跟朋友出去玩幾天。
「祂的使者有兩張臉,一張極為清晰,所有情緒細節都呈現在我面前,另張則完全模糊,在不穩定中破碎又重組,使我看得作噁。」
從字裡行間,男性木偶確信自己看到女性木偶的表情。
那是厭惡著自己的眼神。
「啊啊,果然還是這樣了嗎?祂其實討厭我。」
男性木偶開始自怨。
他這麼努力不讓女性木偶討厭他,卻終究仍成定局。
「我的世界壞掉了,祂不再是我的完美世界,祂是最殘破的世界。」
***
【過載中……】
女人的故事來到轉折,聲音也忽的拔高。
她看著四周原本平靜、甚至可以說歡愉繽紛的色彩在須臾間變成憤怒的尖刺,而銳利的鋒摧毀了長廊、消滅她周遭所有事物。
除了那面鏡子。
鏡中的男人對她笑了笑,彷彿在安撫她的不安,卻又在下一秒轉為作噁的眼神,如同看隻卑微的小蟲。
「世界並不愛妳,世界討厭妳。」
她聽著自己的聲音講述最殘忍的話語,瘋狂的故事即將來到尾聲。
***
【憤怒與喜悅合響】
「祂是最殘破的世界,但最殘破的世界並不愛我!祂不過就是個殘破的世界,憑什麼這樣對我!」
男性木偶胸口升起不滿與恐懼。
「不……祂鐵定很是憤怒才會這樣對我。祂就是因為覺得我配不上祂,才討厭我,才這樣對我!」
女性木偶一定是討厭並準備離開自己了。
那是男性木偶無法忍受的。
接著,他想到了。
只要女性木偶不是主動離開自己,不就好了嗎?
「世界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否定我,原來祂從來沒有愛過我。一定是這樣,我要證實這件事情!」
男性木偶先是跑去在朋友前與女性木偶大吵一架,接著又封鎖所有與女性木偶的聯繫方式。
女性木偶非常氣憤。
「瞧,我殺了世界的使者,世界果真為此憤怒。」
看著憤怒的女性木偶,男性木偶殘缺的胸口竟然浮上喜悅與滿意。
「看吧,一切如我所猜想。」
男性木偶充滿自我驗證的喜悅。
***
【退出中……】
憤怒與狂喜來到巔峰。
可是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
女人吼完最終的話後跪坐於地無法言語,而那面鏡子中開始出現裂痕、木偶粉碎、周遭驀地傾塌,鏡中男性終是不見蹤跡。
良久,女人才緩緩舉起手在臉上留下深刻的抓痕,嘴唇亦是顫抖得難以自拔。
「不……」
她說話帶著哭泣。
「都是我的錯,我才會被拋棄……」
就在最後的話語落地瞬間,裂痕斑斑的鏡子瞬間化成粉成,讓女人再也看不到任何人事物。
並再度陷入無垠黑暗。
***
【邊緣的真實】
「醫生啊,我想請問一下。」
說話的女人神情有些恍惚,彷彿稍早經歷過轟炸般萎靡地開口:「那個…….我剛剛看到的是什麼呀?」
坐在一旁椅子上被稱為醫生的女性沒有馬上回答,反倒耐心地反問:「您覺得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餒。」女人壓住太陽穴,混亂的畫面似乎還在眼前晃動,讓她非常不舒服,更覺得莫名奇妙。
而看到女人的反應,醫生笑了笑起身替她倒杯水放在其面前,鼓勵她嘗試描繪出自己的感受:「您可以說說看您的想法。」
「我覺得我……不,那個男的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麼,世界不但只有黑與白,愛與恨,甚麼都好混亂,他好憤怒,又覺得全世界都因他憤怒,他也因全世界憤怒。」
女人聲調緩慢,眉頭緊鎖,看起來是真的非常努力在思索。
「但其實他很不安,每天都在追求別人,但追到後又用各種極端的手段證實對方對他很糟,並且趕走對方,最後全世界都離他而去,連他自己都不見了。」
女人最後下了個結論:「他好可憐、好無助,而且沒有人幫他……所以他真的瘋了!」
「看來您是看見相當有意思的東西,而您也是有許多自己的解讀。」以輕柔的嗓音表達肯定,醫生點點頭,再度起身走到身旁把手放在一台機器上,那台機器正閃爍光芒並發出低頻率的嗡嗡噪響。
「無論您看見甚麼,那都是人們腦中世界的具象化。」醫生開始耐心地解釋:「透過這台最先進的讀腦儀,我們可以讀取人腦細胞每毫秒神經脈衝,甚至可以將這些細胞的活躍程度圖像化、甚至影片化。在用來解析腦部變化和分析心理狀態非常有幫助。」
說完,看向女人似懂非懂的眼神,醫師仍舊帶著微笑道:「您就當成看見了「您」的內心世界吧。」
「等等,所以照醫生的意思,難道這就是我弟弟心中的模樣?這樣瘋狂……該不會是那個……真的是……神經病?」
不可以!她絕對不能忍受,家裡出現一個神經病!
這樣自己豈不是太可憐了!
女人並未聽清楚醫生的言語、或者說她正努力略過醫生話中的訊息,僅是猛然抱緊頭驚叫,表情誇大,彷彿想要甩開甚麼般不停搖頭,並伸手抓緊醫生的衣領只差沒開始搖晃。
見此,醫師便再次清晰地複誦她說過的話語:「我剛剛是說您的內心世界喔。」
話未落,醫生即刻瞧女人顫抖的雙唇和瞪大欲裂的目眥。
那放得極大的瞳孔究竟應照著什麼事物呢?
「我不相信!」
女人撕心裂肺地哀嚎。
「我該怎麼辦!我沒辦法接受這種事情!我、我一定會被壓垮的!我好可憐!醫生!醫生我該怎麼辦?」
幫我!幫我!幫我!趕走這些東西!
醫生彷彿聽見對方正在尖叫,還有想撲過來掐死自己的衝動。
「妳不幫我,就是垃圾!就是沒用的東西!那我不要妳了!是妳在傷害我!我就知道妳這個醫生才有病!」
女人時而惶恐、時而狂癲的神態全數映照在醫生冰涼沒有情緒的眼中。醫生嘴角依舊噙著禮貌地微笑,任憑對方散發焦躁,隨後強硬地將對方的手拉離自己的胸前,不帶情緒地按下警報器。
「抱歉,我不過是個醫生,沒辦法幫助您太多。」
醫生說,口吻帶些遺憾,
「這台機器只能讓您實際地看到「您」所見、體會到您腦中所生成的念想,您口中的瘋狂是您必須面對的真實。」
邊告知無情的現實,醫生邊看著打開房門的警衛將拼命掙扎吶喊得女人拖出長長的走廊。
「不!那是我弟弟!對!都是他!明明他是瘋子!怎麼會變成我!不是我!我不是瘋子!」
只是尖銳的聲響最終被厚重門板隔絕。
於誰也看不到的地方,醫生嘴角如往常地微揚,緩緩地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啜飲,並隨意地開始翻閱對方的病例,很快就瞧見女人家族資訊那格寫著二字。
獨女。
「自我混亂、強烈不安、嚴重依附卻又亟欲排除關係。」醫生喃喃自語:「情緒搖擺極大、多重投射,破壞性驗證,哎呀呀,真是的,這種偏執恐怕沒有人能夠忍受吧。」
稍早從女人腦中聽見的瘋狂故事,醫生配合著病史紀錄不難看出全數都是女人的投射。
女人與世界、我和祂。
還有那個不存在的弟弟。
她大概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吧。
果然,無論美好又崩毀的世界、或是狂喜與憤怒的合響,皆隱匿著許多在投射間被遺忘的自我,而以此餵養生命的人,終究成為世界邊緣的真實。
思及此,醫生默默地闔上病例並將儀器的電源關掉,最後起身踏步走出房間。
熄滅的燈光於黑暗裡等待再次開啟。
*
這是一篇以邊緣性人格疾患為發想、四個小段落組成的短文,其中包含代表冰冷醫療體系的「醫生」與毫無病識感、抗拒承認生病的「女人」,最後是因女人抗拒心理而向外投射產生出來的「弟弟」。
前兩者藉由可以讀腦的儀器連接,將女人內心隱藏在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的行為變成具體意象中「我:我:男性木偶」和「世界:祂:女性木偶」之間的互動,藉此一窺她的腦內思維。
當然如我們平時所見,這些看似是「精神病徵」其實都只是表面,背後堆疊著許多過去的創傷、環境壓力、與人互動的惶恐、腦內神經傳導物質失調,太多的成因,都非社會所以為的「只是不滿足」。
但,本篇並未帶大家深入理解這些,反而以一個外人的視角與思維,就如同文中的機器,僅僅是看見「行為」與「病徵」。
對我們來說,他們腦中那些對我們而言可能只是真實的邊緣,對他們來說正是無比邊緣的真實。